大航海时代 | 中台湾的地缘特点、诏安郑芝龙带来的变局
文 | 温骏轩 辑 | 尘埃 兆斌
在各方角逐的台湾岛上,这座岛屿上的原住民,似乎不应该被忽视。然而现实情况是,在殖民开拓中,还处在原始氏族社会阶段的原住民,无论在人口数量、组织形式,还是生产力、技术方面都无法与文明程度更高的外来势力相抗衡。最终能够为他们提供保护的,往往就只剩下山地和茂密的森林。由此也导致了一些误解,那就是这种阶段的原住民,似乎就是天然的更适应于山林。一如我们将台湾原住民统称为“高山族”,便是源自于这种认知。
在自然演化过程中,人类族群并不会天然只选择山地森林作为栖身之地的。平坦的平原或者台地,在经济上会更具吸引力。实际情况是,在外来势力介入之前,这种竞赛就已经在原住民内部产生了。最终选择在山地森林中生存的部族,更多可以被看成是这场土地竞争中的失败者。在台湾岛,“高山族”的概念,本质只是指向那些尚生活在山地中的部族;生活在低地上的原住民部族则被称之为“平埔族”。在日本开始经营台湾的20世纪初,这些来自北方的殖民者,曾经做过一次统计,其中平埔族氏族为十个,高山族为九个。
台湾五大山脉
中央山脉、雪山山脉、阿里山山脉、玉山山脉、海岸山脉
▼
高山族之名,几乎成为了整个台湾原住民群体的名称,是因为随着外来势力的介入以及开拓,居住于低地的平埔族,不可避免的将与外部力量发生交融,并学习对方的生产、生活方式。这即是机遇,也是挑战。机遇在于,这些原住民中的先发者,可以获得比山地同胞更多的资源壮大自己;挑战则在于,在这个过程中,生活在低地的原住民将不可避免的被融合(或退入山林)。基于大陆移民在台湾开发中的主导地位,平埔族失去自己氏族特征的过程,一般就被视为“汉化”了。
很显然,对外来者来说,平埔族会更容易和平共处。来自大陆的移民根据这一特点,一般会将之归类于“熟蕃”;生活在山地之中,更希望维持原始生活的(甚至猎头)原住民则被归类为“生蕃”。没有人能够真正统计出,从17世纪20年代,台湾岛正式进入移民开发阶段后,到底有多少生活在低地的平埔族原住民,丧失了自己的民族特征。历史关注的,更多是那些曾经造成政治影响力的人物和事件。正如要是没有1930年发生于阿里山脉中的原住民反抗事件——雾社事件,也不会有2012年台湾上映的史诗剧作《赛德克.巴莱》。
“雾社事件”是日本占领台湾之后,发生的100多起原住民反抗事件中,最为惨烈的一起,上千原住民及160余日本人,为之付出了生命代价。尽管这一事件,后来对日本统治原住民的政策造成了一定影响,但雾社事件及类似事件(不限于日据时期)的发起者,并没有政治上的企图,更多是一种自然反抗。在荷兰统治台湾时期,一度出现在台湾中部的“大肚”国,算是勉强彰显过原住民政治的存在。
在台湾的地缘政治版图上,除了南、北台湾以外,与东台湾板块一样存在感不太强的,还有“中台湾”板块。
以方位来对应的话,大家很容易想到,这应该是以“台中市”为核心的一个区域划分。事实的确如此,如果单纯以浊水溪这条地理中线,来分割台湾西部平原地带的话,位于溪水之北的中台湾地区,在地缘上则算是附属于北台湾板块。在今日台湾的蓝绿选战中,浊水溪亦经常成为各方津津乐道的地缘分割线。在浊水溪之南,由早期移民形成的所谓“本省人”占据了绝对优势;而在浊水溪之北,被认定为“外省人”身份者,比例则明显上升。
以核心平原来看,中台湾包括有台中盆地、彰化平原两个地理单元。台湾山脉以西平原地带南宽北窄的走势,使得中台中盆地、彰化平原北部的新竹、苗栗两县,存在大量依山靠海的丘陵地带(地理名称为“苗粟丘陵”)。在南台湾的大片平原地带为大陆移民所开拓的情况下,平埔族的生存空间,渐渐向北退向这些中台湾地带。这也为立足嘉南平原,向北扩张的荷兰人制造了障碍,其中最大的原住民势力,就是刚才说的大肚国。好在荷兰人的扩张是依靠的海路,只是在他们从西班牙人手中,拿下北台湾的沿海据点,并臣服其腹地的原住民部落后,依旧无法实际控制中台湾地区。
由平埔族建立的“大肚国”,有时会被认定为一个“王国”。不过客观的看,它的组织形式更像是一个部落联盟。源出中央山脉,西经台中盆地、彰化平原注入台湾海峡的“大肚溪”(现名乌溪)下游地区,是归属于这个联盟的近20个村社的生息之地。与大肚溪相伴而生的,是一条由浊水溪起向西北方向延伸,跨越大肚溪与苗栗丘陵相接的小型山脉——八卦山脉。这条海拔仅有百米的小型山脉,亦是分割台中盆地与彰化平原的地理分割线。
可以这样说,大肚部落联盟之所以有机会成为一股政治力量,正是依托了八卦山、大肚溪一带这种:依山、靠水、近海(增加了打通台湾南北通道的难度)的地理条件。在荷兰人统治时期,大肚联盟以允许荷兰人通过为条件,维持了自己的独立地位。即使在郑氏台湾时期,其政治独立地位亦未被动摇。清王朝收服台湾之后,经历过一系列的争斗,这个平埔族的政治代表终于还是湮灭于历史之中。不过,这个枢纽点的地缘地位,并不会因此而消失。基于中台湾连接南、北台湾的重要位置,清王朝在台湾建省之后,曾一度以台中市为行政中心。八卦山、大肚溪一带易守难攻的地形,亦使之屡屡爆发战事,并一度被命名为“定军山”。比如在日本吞并台湾之初,由台湾本土力量组织义军反抗的“乙未战争”中,最大的一次战役便是发生于八卦山一带。
客观上,平埔族和大肚国都只是在台湾的地缘政治史中,匆匆露了一面。在这里拿出来解读,一是为了管中窥豹式的,了解一下台湾原住民历史;二是让大家对台中和中台湾的地理结构、地缘位置有个更清晰的了解。真正能够在台湾地缘政治史中,发挥重要影响力的,始终是有“国家”为之背书的岛外力量。公元1642年,击败西班牙王国的荷兰东印度公司,成为了全台湾岛的统治者。看起来,能够阻止荷兰人坐实台湾的,就只有来自海峡对岸的力量了。
然而此时统治中央之国的大明王朝,正陷入最为危急的时刻。在帝国的核心区,李自成、张献忠等人所代表的农民军,正在各地攻城掠地,动摇帝国根本;在长城以北,皇太极领导的清王朝,取得了“松锦之战”的胜利。满洲人的这场决定性胜利,不仅将大明王朝的军事力量彻底逐出了山海关以北地区,更标志着清王朝,接下来的目标将是逐鹿中原。两年以后,在李自成的进逼下,崇祯皇帝在紫禁城的后山以身殉国,享国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,正式宣告终结。这一变故,不仅使得大明王朝的长城防线瞬间瓦解(吴三桂降清),更让满洲八旗在明朝终结的公元1644年,就得以入主北京。
304年后的1948年,中国的地缘政治舞台上又上演了相似的一幕。在锦州战役获胜的东北解放军,同样只花了数月时间,便通过“平津战役”的胜利,帮助红色政权成为了北京城的主人。只不过,这一次在关内承担瓦解任务的,不再是“为他人作嫁衣裳”的农民军,而是同属红色军队序列的其它野战军。
中央之国在17世纪中发生的这一幕,以及300年后的地缘政治轮回,似乎可以向我们揭示两个道理:一是中央之国的政治博弈、王朝更迭,自有其地缘政治上的规律可循。以“地理为经,历史为纬”的地缘研究法,能够很好的帮助我们掌握这些规律;二是在荷兰人经营台湾,包括击败西班牙这个竞争对手时,混乱的中央之国应该是没有政治力量,会去关注这块化外之地的。然而事实并非如此,地缘也好、地缘政治也罢,影响其走向的地缘因素都不是一成不变的。就17世纪的情况来说,在大航海时代的助力以及日本的贸易需求下,中国东南沿海已经形成了强大的民间海上武装集团。换句话说,即使大明王朝崩溃,基于对自身利益的保护,强大的民间海上武装集团,也未必会坐视荷兰人对台湾的占领。
在民间海上武装集团的做大过程中,大航海时代的助力尤为重要。研究时代背景我们会发现,日本对中国的贸易需求以及由此产生的矛盾,早在元朝时期就已经以“倭乱”的面目出现了。只不过,基于日本的地缘位置原因,这一影响的范围主要是包括朝鲜半岛西海岸,以及中国北方沿海的黄海地区。及至16世纪,葡萄牙人“帮助”激活中国与欧洲的直接贸易后,环中国海的博弈局面,开始出现了结构性变化。由于明朝政府的海禁政策,欧洲市场所额外发生的巨额利润,相当部分都流入了中国东南民间资本手中。由此产生的一个后果,就是以闽南为核心的中国东南民间海上武装集团,实力发生了质的飞跃。16世纪中期,在东海海域纵横的“假倭”, 取代在黄海海域为乱的“真倭”,便是这一变化对地缘政治的显著影响之一。其后,大明王朝在无力解决东南海患的情况下,招安以郑芝龙为代表的民间海上武装集团,并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地缘政治事件,更是使得这一变化上升到影响中央之国地缘政治版图的层面。
就“招安”这件事来说,通常的套路都如那本造反圣经《水浒》中所描述的那样,被招安者最终消融于他们的洗白过程中。这并不是说,被招安者只有死路一条,只是说中央之国的集权体系决定了,他们无法再作为一个能享有独立军事自主权的集团继续存在。在郑芝龙之前,明朝政府所招安成功的多股海上势力,都被分化瓦解了。不过,大明王朝的风雨飘摇,给了这些民间海上武装另一个选择的机会,那就是与前者达成事实上的合作关系。
这种合作关系,简单点说就是一方面接受中央政府所授予的官职,并在政治上成为帝国体系的一部分;另一方面,则在军队招募、粮饷供给上完全自主。换句话说,被招安之前的私人武装及其所维持的海上贸易体系,在结构上并无变化。在以“公司”模式开拓海外贸易和殖民地的欧洲人看来,上述模式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。只是在集权体系下的中国,这样的合作通常只存在于乱世,并且被招安者往往会急于抛弃过往不容于正统价值观的生存模式,让自己成为官僚体系的一部分。
明朝政府之所以最终选择和郑芝龙合作,包括实际允许其拥有私人属性的军队,在于经营海洋与陆地实有很大的不同。在海洋之上,经济收入并非如陆地上那般,由固定的田产计算出来,而是通过贸易通路的垄断来实现的。劫掠这种杀鸡取卵的方式,并非是海上经营的常规手段。为过往商船提供武装保护,并收到一定比例的“保护费”,才具有可持续性。一旦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,这种保护甚至不需要具体落实到每一次航行上。在郑氏海上帝国做大之后,由郑氏发出的令旗成为了环中国海商船的护身符。一旦因受到其它势力攻击而遭遇损失后,护身符的发放者甚至会第一时间对船主给予经济补偿,以维护自己的信誉。
这种看似很黑社会的做法,本质与政府收取赋税,并承担维护秩序职责并无二致,所缺少的无非是一个官方认证罢了。中央之国在17世纪中期的政治乱局,以及海上贸易的繁荣,客观上都为东南民间海上武装提供了展示政治存在感的契机。公元1628年,一直在各方势力间游走,并已做大成环中国海最大民间武装的郑芝龙,正式接受明朝政府的招安,成为了帝国海上秩序的实际维持者。依靠这层官方认证,郑氏海上贸易帝国不仅得压倒其它同样背景的竞争者,还拥有了与荷兰人对角的资本。
地缘看世界
温骏轩专栏